我家的法桐
李愈芸
我家场角有棵法桐,是当年爷爷栽下的。三十多年前,我们兄弟相继成年,老房子不够住,家里决定另建新房。削坡填坎,历时两年多,建成三间土木结构的房子。第二年开春,一有空闲时间,爷爷就房前屋后转悠,东瞅瞅,西瞧瞧,似乎在思量着啥。随后,他变戏法似的,陆续弄来些苗木,东面植上刺柏,北角栽棵桂花,西边种上枣树。南角是打地基的壅土,土质松散,又紧邻小水沟。爷爷说,得栽上长得快的树,护坡、固土。植树节快到了,学校发动我们植树。种啥树好呢?大家一合计,认为法桐不错,生长快,又颇具观赏性。可我们周边没这种树,只沈桥有户人家,门前种了一排。学校派我去采枝条,回来扦插。那户人家倒很慷慨,让我伐下一小捆。回到家已近午,爷爷看见,眼睛就亮了:“这树来得快!”旋即抽下几根,“场角就种它。”放晚学归来,见爷爷举着钢钎,在场前忙乎。他敞着衣襟,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原来他在钻眼插枝条。从拔出的钢钎看,足有二尺多深。我不解地问:“钻这么深干吗?”爷爷解开腰间的澡巾,抹一把额头,瞅着钻孔说:“枝条不埋进大半,难活。”我一看,这儿间隔两三米远,一溜插了四五根。来年,扦插的枝条活了三棵。别的树木枝繁叶茂了,它们像刚从梦中醒来,茎上挑着零星的新叶,没精打采的。我以为是营养不足,打算上点化肥。爷爷拦住,说刚扎根的树苗,肥力过足,会烧苗的。他除去周边的杂草,壅在树底下,说绿肥细水长流,无妨。不知怎的,有两棵树苗先后夭折,只剩下沟边那棵独苗。爷爷壅土、施肥、拔草、修枝,像侍弄庄稼一样精心。而作为新房子主人的我,则很少理会。这棵树站稳了脚跟,拔节、抽枝、散叶,径自生长。不出几年,就出落得亭亭如盖了。爷爷摩挲着小树,眯眼瞅着树冠,像是对我说,又像喃喃自语:“这才是人家的气象!”爷爷去世时,小树已有一丈多高,茶杯粗细了。光阴荏苒,转眼爷爷过世十多年了。它的树干朝天上窜,枝叶往四周伸,树根朝地下扎。不经意间,就长到两丈多高,主干跟我的腰围一般粗。春夏时节,芊芊蔚蔚,像极了青春少年,透着无限的生气。响晴的夏日,我在附近地里锄草。暴晒在*花花的日头下,不一会儿,汗水湿透了衣衫。我像脱水的鱼儿,大张着嘴巴,快要窒息了。实在扛不住,赶忙扔下锄头,奔到法桐树荫下。它的枝叶太过繁密,将阳光遮得滴水不漏。霎时,像跳进了山涧水潭,清凉顺着毛孔,直沁入心脾,熨帖极了。不一会儿,溽热消弭,焦躁的情绪也烟消云散。梧桐新叶长出不久,腋下结出球形的果实,像毛栗,串在修长的梗上。有年暑假,我家两孩子竟迷上了那梗。他们用竹篙敲下果实,剔去果实留下梗,攒到一定数量后,就开始游戏。每人挑出一根,两根十字交错,各执两端,朝怀里拉,看谁的先被扯断,断了即为输家,须接受“惩罚”。谁赢了,中奖似的兴奋,连蹦带跳,高声叫嚷:“哈哈,我赢了!”。输家呢,苦着脸,噘起嘴,等待被对方刮鼻子。我觉得无趣,他们却玩得兴味盎然。妻多次告诫我:树大招风,房前屋后留大树,终是隐患,劝我及早砍了。可我舍不得砍,对她的话左耳进,右耳出。三月间刮大风,法桐的枝条在风中狂舞,树上隔年的种子,纷纷从球形的核上启程,如一枚枚微型的降落伞,随风飘散。它们无孔不入,落在地上,钻进菜心,附在悬挂的腊肉上。有时正吃饭,它们从门窗潜进来,悄然落在饭菜里。那些种子密布绒毛,像一只只虫子。一看到它们,有点洁癖的妻,如同吃了只苍蝇,如鲠在喉,厌恶不已。而我则陪着笑脸,忙不迭地收拾残局。霜降一过,法桐的叶子由青变*,渐渐枯萎。立冬后,西风一阵紧似一阵。每刮一场风,就会撸下一大批,铺满了谷场,堵塞了沟渠,填实了瓦缝,覆住了破土的冬菜。那段时间,每个周末返家,场上总是积了厚厚一层。妻拧着眉头,骂我作孽。我识趣地抡起扫帚,好一通挥舞,将落叶拢起来,趁着夜幕,将它们付之一炬。它的叶子实在太多,像割韭菜一般,前面还没收拾利索,后面又落满一地。我也不胜其烦,只是没敢说。八年前吧,村里高压电升级改造。有天,电工朱师傅来勘测路线。经过我家,他郑重地告诉我:法桐离高压线太近,要及时处理,否则危险!我一看,可不?枝叶离电线就一米多,看这阵势,不出两年,准搭上电线。自此,我心里打了个结。暑假里的一天,我下了决心,搬来梯子,腰间别一把柴刀,攀着树枝,手脚并用,费力爬上树顶。我小心地卸去树梢,以免被强风吹折,砸毁树下邻家的厕所。再自上而下,将朝向电线那一面的树枝,依次伐下。看到树枝离电线较远,这才稍稍安心。拆土房建楼房时,门前的树几近被毁光。法桐太大,又在边角,侥幸逃过一劫。周末放假回家,刚走到场前,抬眼看见邻居老*,他正往厕所上盖瓦,地下散落了一堆瓦砾,问他咋回事。“你看!”顺着他的指向看去,一根胳膊粗的法桐树枝,端头露出断裂的纤维,伏在斜波上。“昨天风刮的。”他沉着脸说。我倒吸了口凉气,赶忙从家搬了一摞瓦,过去帮忙。妻趁机数落:“我的话咋样?赶紧卖给贩木头的!”我支吾着敷衍过去。那天,我正在上课,根子打来电话。他是本村人,偶尔贩点木料。问他啥事,原来妻曾跟他说过,要将法桐卖了。他说现在就在我家,电锯啥的都带齐了,要我给句准话:卖不卖?我沉吟了一下,对他说:“你别急,容我再想想。”为何犹豫不决?说不清啥原因。这样一拖再拖,最终不了了之。如今,法桐已蔚然成荫。站在树底下仰望,繁密的枝叶交错层叠,织就一顶绿色的帐篷,真个参天蔽日,如云似冠。平常,它静静伫立,就像一位伟岸的长者,蔼然俯视下方。有风吹过,万千树叶婆娑起舞,飒然有声,像谁在絮絮叮咛……作者简介李愈芸,岳西县姚河中心学校教师。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会员,岳西县作家协会会员。上世纪80年代中期,利用业余时间尝试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各类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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