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
“二子,快起来,今天你要和你爸骑车去卖菜!”睡梦中的我被母亲叫醒,迷迷糊糊睁开双眼,一骨碌爬起来穿衣下床。老屋里灯光昏暗,看看窗外,外面黑漆漆的。
父亲早已起来,正在把昨晚洗好的一捆捆水淋淋的小白菜往筐子里放,母亲把烧好的早饭往大桌上端。
我赶忙上前,协助父亲将装满小白菜的筐子抬放在自行车后座上,他麻利地用旧轮胎皮绑紧,然后在自行车筐子横梁上多码两层小白菜,用蛇皮袋包好并用胎皮勒紧,足足有两百斤重。
吃过早饭,我和父亲一人推着一辆后面挂着两筐水淋淋白菜的自行车,前往门前的场地上。第一次推着绑了重物的自行车,龙头把握不好,我推起来摇摇晃晃。
凌晨的村子被早起赶集卖菜的村民打破了宁静,两三盏灯影在村前马路上移动,一两声狗叫声夹杂着卖菜人的招呼声显得格外刺耳。昨天刚下过暴雨,门前的土路中间踩出一条窄小且弯曲的干印,路的其它处都还是泥泞不堪。母亲提着散烟灯在前面引路,我推着车走在中间,父亲跟在后。尽管我们一路小心翼翼,避让着烂泥,但走了一截路后,自行车挡灰板与车轮胎间的缝隙便塞满了烂泥,车轱辘推不动了。我们只好把车停下,从路边折了一根树枝,借着微弱的散烟灯光把卡的泥掏去。塞了掏,掏了推,如此反复几次,当我们到达长乐集通往大兴集的沙石路上,我们的衬衣早已汗湿,我还不停地喘着粗气。
“二子,多高的小白菜就要浇多深的水,你头次卖菜,不能瞎卖呀!”母亲临走前的叮嘱响彻耳畔。
夜色中,母亲黝黑的脸庞与黑夜融为一体。每天正中午太阳炙烤着大地,母亲都要抱着扁担挑水浇菜。从沙河取水要爬近90度的陡坎后,才能把水担到菜园地。三伏天酷暑难耐,种出的小白菜才能卖上好价钱。但种出的小白菜,全是母亲烈日下用汗水浇灌来的。太阳暴晒,刚浇过水的菜地,片刻功夫又晒干了。一天下来,母亲爬坡挑水上百担,才能换来我们如今去卖的新鲜小白菜。
等我们借着散烟灯光再次掏完自行车上的泥巴时,母亲要返回了,因为舍不得耗费灯油,她竟然把散烟灯吹灭了。我冲她离去的方向抱怨母亲不该这样省。
“路熟,我一个人摸黑走,照!”黑夜中传来母亲的回应声,我忽然有种鼻酸的感觉。
大集体时,父亲得了心脏病,医院住了四十多天,母亲东挪西借,总算把父亲的命捡了回来。分田到户后,父母亲拼命忙农活、种蔬菜,好不容易还了旧债。紧接着家遭厄运、翻盖新房、帮大哥娶媳妇、父亲长期吃药……更多新债渐次累积。父亲不顾惜病体,不得不起早把菜地种出的菜送往各个集镇去叫卖,换回来或多或少的钞票还债,维持生计,供我们读书……
“骑上,我们走。”父亲说音一落,一个滑行蹬上了自行车。我效仿着父亲的做法,蹬车、甩腿、上车。刚坐上自行车,装白菜的筐子晃晃悠悠起来,我扶不稳车龙头,三两下就被晃摔下来。骑了一段路程的父亲,看我没跟上他,停下折返,鼓励我重新骑上车子。可在坑坑洼洼的沙石路上,我骑行了一二十米又摔了下来。人虽没摔伤,但筐子落地发出的“咔嚓”声,已经告诉我们,筐子摔变形了。连续几次,我已经无法骑车驮重前行。
陆续有卖白菜的人打着铃铛从我们身边骑过,父亲焦急起来,他着急地喊道:“你不要跟我去大兴集了,直接推着到复兴集去卖吧!”我知道,太迟了父亲就赶不上早集,小白菜也卖不上好价钱。
大兴集离我们有三、四十里路,而父亲口中的复兴集,只有七、八里路。我们村里的人一般不去复兴集卖菜,因为离着近,卖不上好价格。
父亲临走时,把头上戴的草帽丢给了我,叮嘱道,打一暴热一暴(夏天下过一场雨后天气会更热),今天会格外热,用它遮遮阳光。小白菜在复兴集的价格约在一毛五分钱一斤,不能贱卖。父亲话音刚落,骑上车迅速地消失在黑幕中。我不禁替父亲捏把汗,带着些许胆怯把车折向南,推着向复兴方向走去。可我心有不甘,推到王宗二转向东的沙石路时,我再次猛踩脚踏板上了自行车,或许是久摔有了经验,这次我始终把龙头扶好,在摇摇摆摆中竟骑行起来了。途中虽被石子杠着摔下一两跤,但总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骑到复兴集上。
天已亮了,菜市场的好位子已被各个行当占满,我只好把自行车“寄居”在一个不起眼街尾拐角处。
没来得及喘口气,我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连忙在地上铺上一块蛇皮袋,从筐中掏出白菜摆上。这才发现菜筐已被摔破,筐中的小白菜也被折腾得支离破碎、惨不忍睹。我只好解开捆菜的绳子,把凌乱的小白菜重新整理,再把折断散落在筐底的一片片菜叶塞进成捆菜的中间,试图把小白菜打扮得好看些。
鲜红的太阳跃出地平线,街上开始喧闹起来,叫卖声、还价声在街道上此起彼伏。我是个在肥东师范念书的学生,或许清高点,羞于开口喊叫,只是本讷地站在菜摊前,眼巴巴望着别的卖菜人在叫卖声中,不停地称菜、收钱、找钱,忙得不可开交。太阳爬有一竿子高时,热气也上来了,我的额头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可我的小白菜一捆都没卖掉。偶尔有一两个人过来瞅瞅,瞧我小白菜难看的样子,连价钱也不问转身就离开了。随着气温攀升,我愈发急躁,像热锅上蚂蚁团团转,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几乎在用乞求的目光打量着从我眼前晃过的一个个人……
盼星星盼月亮,一位脸上刻满沧桑的大叔来到我的摊前,询问我的白菜价格。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说话竟吞吞吐吐:“一毛五......一斤.......”
“这么难看,还要一毛五?一毛一斤个卖?我在食堂,卖的话,就把你的全买了。我看你有点可怜,不像个卖菜的。”当大叔说出这句话时,我有种被歧视被看低的感觉。
“一毛五一斤,少一分都不卖。”我不知哪来的底气。说完这句话,母亲正中午时分弯腰担水爬坎的画面在我脑海里不停闪着,更加坚定了我不降价的决心。
“别犟,你的菜样子难看,一毛钱一斤能卖掉就不错了。等街上人散了,你就得下乡去卖,八分钱都卖不掉……”
“下乡就下乡,这么便宜,不卖给你。”我犟起来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好心还被当成……”大叔话说了一半硬咽了回去,摇摇头离开了。
太阳爬过了屋脊头,愈发*辣起来,晒得我的脸火辣辣的。我想起父亲丢给我的草帽还挂在自行车龙头上,我连忙取下来戴在头上,遮住了烈日直射,立马感觉清凉了许多,想到了父亲此时正暴晒在太阳下。我不得不放下“身架”,与别人讨价还价,将几捆受损不大的小白菜卖了出去。夏天天热,街上人散得早。看着大街上越来越少的人,再望望地上躺着已病殃殃的白菜,以及半筐还未拿出的白菜,我是非下乡卖不可了。说干就干,我把地上的白菜重新装入筐中,推到街口一个池塘边停好,下到塘边,蹲下身用手捧了些水,洒在白菜上,以此来保持白菜的新鲜度。
太阳当头,像个大火球烤得人头昏眼花。我左拐右拐骑到一个村口,下了车,刚喊出第一声“卖小菜呀”时。一条威猛凶恶的大狗从一户家中摇头摆尾向我扑过来,歇斯底里地狂叫,吓得我不敢挪动半步。直到狗主人出来,才制止住了大狼狗的肆意妄为。我缓过神来,望着近在眼前喘着粗气、耷拉出鲜红舌头的狗,只能推着自行车狼狈不堪逃离了。等到了村口的安全区,发现衣服全粘贴在身上,像从水中捞上来一样,不知是天热的,还是狗吓的。
站在村口,抬头望向远处,在成片成片的稻田尽头出现了另一个村子。我慌不择路,把载着白菜的自行车推上狭窄的田埂。仅供一人走的田埂,我的身体几乎贴着车身一步一挨向前移着。白花花的太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我的汗就像下雨一样顺着脸庞、胳膊往下流。遇到田埂有缺口,过不去,只得把白菜筐拆下,先把自行车扛过去,接着把白菜筐拖过去,再把白菜筐抱上车后座固定好,方才推着继续向前。脚踏板时不时打在我的小腿上,我也顾不得疼了,一心只想早点到达那个村。
当推到下一个村时,我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嗓子似乎要冒烟了。我知道再不补充水分就会面临中暑的危险,赶忙向一户人家讨了些井水喝,突突的心跳总算平静了一些。再也不想着“一毛五一斤的小白菜”了,也顾及不到父母种菜的辛苦,把临走父亲母亲叮嘱的话只能抛到九霄云外。只要有人开口给钱就卖,路也越来越难走,连续转了几个村,喉咙几乎喊破了,总算把两筐小白菜卖掉了。
想起那位中年大叔说过的话,后悔当初一毛钱一斤没卖给他。不禁苦笑两声,心里掠过一阵阵酸楚。找了一处树荫下,取下草帽,扇了几下,把口袋中一团皱巴巴的毛票,加上一分、两分、五分硬币全掏出来,数了又数,一共卖了9块8毛钱。望着手中这些沾着汗水的毛票,想起父母嘱咐我不能贱卖白菜的话,不禁又暗暗自责起来。
太阳已越过中线,张望四周,几座不高的青山横卧在不远处,几座小山村傍在山脚,几缕炊烟袅袅升起,我闻到了饭菜的香味,这时才发觉自己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却也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了。
我想起母亲以前步走挑担下乡卖菜,也常迷失回家的路。她只能摸着家的大致方向,不停地向人打听,正是在这个过程中,菜卖掉了,家也到了。
“路出在嘴上,只要方向对,总会走到家的。”母亲曾跟我说过这样的话。
我用力抹了一把满脸上的汗水,重新戴上草帽,推起自行车开始寻找回家的路。
(文中图片源自网络,侵删)
作者简介王俊,安徽省肥东县实验小学教师。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会员,合肥市作协会员,肥东县作协会员,肥东县包公廉*文化研究会会员,肥东县诗词学会会员,合肥市书协会员,合肥市书协学术委员会会员。数十篇散文、随笔、征文发表在报纸、文学期刊上,多篇散文、征文获国家、省、市县奖项。
征稿启事各位会员好,为进一步做好会员服务工作,展示会员文学成就,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