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则往事
李愈芸
砚台
读二年级的时候,叶老师让我们写大字,每天两页,交由他批阅。他偶尔找来报纸,指定内容,让我们用光连纸抄,出大字报专栏。那会儿,代销店也卖瓶装墨水,但我们没钱买,都从下乡货郎那儿买墨条,写字时自己研墨。
爸爸得知我写大字,很高兴,找出一方砚台,说是太公传给他的,要我小心惜护。砚台长方形,黛色,石质,正面大小两个砚堂,大的圆形,较浅,用来研墨;小的椭圆形,深些,用来装水,以调节墨汁的浓淡。沿着四边起了线槽,内角刻有祥云图案。平整的背面中间,刻有“耕读传家”四个字,繁体字“傳”我认作“傅”,叶老师给纠正了。拿在手里掂一掂,沉实。摸一摸,细润光洁,凉沁沁的。
每天午休时,我随同学们一道,捧着砚台,取来清水,便回到座位上研墨。一时间,教室里响起一片沙沙的声音,像春蚕咀嚼桑叶。写完大字,大家结伴去清洗笔砚。翻过屋角的小岗,往前走几步,有条小水沟,一脉山泉静静流淌,经年不息。沟里淤着细沙,扒开沙子,不一会儿,就积了盈盈一汪清水,照见天光云影。我们就在这里洗笔砚,洗完,总要耍上一会。回到教室,将笔砚晾干,等散学时收进书包。
有一次,在放学的路上,记不清起因,我跟银柱又杠上了。他仗着家族人多,老招惹我。我岂是好捏的软柿子?因此,经常和他干仗。起先我俩打口水战,后来愈演愈烈,就动起手来。他取下书包,提着带子抡我。那会儿,我们的书包里除了课本,还有废隔电子、破铜烂铁、粉石……像个杂货铺。眼看要被砸着了,情急生智,我举起胸前的书包一迎,两个书包针锋相对,“咯噔”一声,砚台撞上他包里啥硬物,心里一凛,不禁失声叫道:“哎呦,我的砚台碎了!”银柱知道闯了祸,吓得撒腿就跑,眨眼没影了。赶紧打开书包查看,还好,没有碎裂,只一角有点破损,像人胡乱刻了几刀。我摩挲着砚台,心里后怕:要是撞碎了,爸爸不揭了我的皮才怪呢!我不敢透露半点声息,老长时间家人才发现。
这方砚台保存了多年。后来我家建新房,弄失落了。
古书
我和爷爷奶奶睡的房,就在厨房的隔壁,一道门相通。房内装了半边楼板,楼上朝西的山墙上,嵌着一扇木格窗,又高又小,即便白天,里面也黑咕隆咚,只有晴天日落时分,房内光线相对充足,隐约可见楼上的杂物:长长短短的木料,废弃的用具,坛坛罐罐……
正月底的一天,傍晚下学回来,肚子饿得咕咕叫,便翻箱倒柜找吃的,半天找不着。突然记起,木楼上有冻米糖果,奶奶藏的,便搬来梯子爬上去。明*的夕阳透过木格窗,射在楼上,微风吹过竹梢,枝叶婆娑,竹叶的轻阴在楼上游移,扑朔迷离。从陶罐里抓了几片糖果,正准备下楼,瞥见角落里有只木箱,被烟熏得乌黑。里面会装啥?我起了好奇心。揭开积了厚厚灰尘的盖,朝里一看,啊!竟是大半箱书籍。那会儿,除了上学读的课本外,看不到任何课外书。我眼前一亮,俯身翻捡,上面的大多残破不全,散发着陈腐气息,有草纸毛笔写的,也有桑皮纸刻印的。随手翻开一手抄本,书页间有几只虫子在游,银灰色,极小,像微型的小鱼儿,后来才知道这叫书蠹。毛笔写的行楷,字迹清秀,旁边画了些红圈圈。虽是繁体字,但连认带猜,竟能看个大概。比如:“春来无处不飞花,花开花笑何须夸。人生在世南柯梦,犹如流水逐落花。”记得村里的人过世了,请来道士超度,念的经文跟这相似,猜是太公做道士的经书。
下层横放着一排书,书脊朝上,码得很齐整,保存得相对完好。抽出一本,竟是《论语》!打开扉页,上面有“至圣先师”孔子的画像。想起学校出过“批林批孔”专栏,这人就是批的那位了,不禁一阵张皇,手里似乎拿了*物,赶忙丢掉。那时不知道“四书五经”啥的,只偶尔听大人们说,过去读书,先读《三字经》《弟子规》一类的,等读到《论语》《大学》,就算有学问的人了。大约越是禁忌的东西,越有魔力。按捺不住猎奇的心理,又取出几本,《千字文》《大学》《孟子》,赫然在目,都是刻印的,上面还有小楷做的批注,估计是太公标记的。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我急切地捧起《大学》来读,哪知不只很多字不认识,那些之乎者也的句子,哪里看得懂!我瞪大眼睛,恨不得将书穿透,绞尽脑汁揣摩,还是不知所云。然而,就像打开了一扇天窗,我窥见了别样的风景,让我欲罢不能。太公真有学问!我心里对他油然而生敬意。我一边胡乱地看,一边放飞遐思,直到最后一片夕光敛尽,才回过神来。摸索着合上箱盖,意犹未尽地下楼,似乎看到黑暗的深处,射来一束光,点亮了我的眼眸,照彻了我的心里。
从那以后,我像偷吃禁果一样,不时爬上木楼,翻看那些似懂非懂的书。
关金券
夏季的一天晚上,屋里闷得像蒸笼,暑气将我们赶到谷场上。夜空幽邃,繁星满天,一丝风儿也没有。家里芭蕉扇就几把,大人们人手一把,我们只能干瞪眼。奶奶见我在竹床上坐卧不安,满头是汗,将手中的扇子塞给我。“那你呢?”我问,奶奶忙前忙后更热。“我去找找。”她说完进屋去了。眨眼功夫,奶奶摇着一把纸扇出来。借着月光一看,花花绿绿的,很扎眼。“咦,这扇子我咋没见过?”我诧异地问。“钱扇子呐!”爷爷笑吟吟地说。钱扇子?我立马来了精神,要过爷爷的手电筒,对着扇子照。篾片扇骨上当真裱着纸币,它们大小不一、颜色各异,有比“大团结”还大的,也有跟一角的一般大;有淡红色,也有阴绿色。见过纸币最大面额的,也就十元,而扇子上却有一百、一千、十万、五十万,甚至一百万的,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细辨认,它们跟我见的钱不一样,上面印有孙中山的头像,图案也从未见过。
“这是啥钱?”我一脸懵逼,翻来翻去两面看。“关金券,解放前用的钱。”爷爷说。“哪来这么多钱啊!”看那些面额,我惊得呆了,跟做梦一般。“你太公留下的。”爷爷一边给我扇风,一边说。奶奶忿忿地说:“糍粑枕头饿死人。你太公抠啊!”原来,解放前夕,太公跟家人过苦日子,却悄悄攒了大笔关金券。人家攒钱买田地、置家当。他呢,守着钱舍不得花,后来关金券作废了,成了一沓废纸。“真是迂夫子!”奶奶撇撇嘴。“也难说歪打正着了。”爷爷缓缓地吐了口烟。这一说,大家都沉默不语了。想起上学第一天,爷爷响亮地叮嘱我:老师问你啥成分,就说“贫农”!
这样想着,拿起纸扇摇动,一股凉风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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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李愈芸,岳西县姚河中心学校教师。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会员,岳西县作家协会会员。上世纪80年代中期,利用业余时间尝试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各类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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