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5月12日14时28分,汶川特大地震发生后,国内外众多媒体记者前往灾区进行报道。年汶川地震十周年之际,澎湃新闻特别策划《汶川十年·镜头无尘》系列报道,与当时深入灾区的九位摄影记者对话,发掘影像背后的感人故事。严志刚以几乎趴在地面的角度拍下了那块砖头墓碑,墓碑上只有编号,没有名字。每按一次快门,他都感觉是在与一个年轻生命对话。
澎湃新闻:
什么时候抵达灾区开始采访,什么时候结束的?
严志刚:
我是在安排完团队的工作后搭乘抢修车从湖南出发,抵达已是15号傍晚了。在灾区采访了18天,6月2日离开四川。
澎湃新闻:
10年了,关于那场地震,闪回你眼前的第一个画面是什么?
严志刚:
是绵竹到汉旺的那条水泥路。从成都到绵竹的的高速路两边都是绿油油的麦田,是非常宁静的田园风光。但是一踏上前往汉旺镇的那条小水泥路,就仿佛进入了一个非现实的空间。上天好像在这里画了一条线,左边是宁静的乡村生活,右边房子全部塌陷了,像一个地狱。
澎湃新闻:
在地震现场采访的经历中让你印象最深刻的事?
严志刚:
采访中印象最深刻的有两件事。第一个是在汉旺的体育场,孩子的遗体集中在操场上等待认领。当时我就在想,如果这事发生在我身上,不知道自己会哭成什么样。令人很惊讶的是,这些家长都呆滞地坐在一旁等待。他们应该已经欲哭无泪了,他们安静、麻木地等待着被叫到名字,然后去认领尸体。
另一个是什邡的那块墓碑。当我蹲下来给它们拍照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在和每一个生命对话。我小心翼翼地踏在这片土地上,像是害怕踏坏他们的身体。
澎湃新闻:
报道汶川地震的经历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严志刚:
在几天时间里目睹了这么多生离死别,我回到长沙以后开始自闭,不愿与人交流,不愿和这个世界接触。后来,我更加懂得珍惜身边人。其实我一直对儿子感到内疚,在他两岁时我就因为工作原因和他分隔两地。在地震现场我看到那些孩子的遗体,一直忍不住联想到自己的儿子。也许看见别人的失去,会更加珍惜自己所拥有的。
那次报道经历对我的工作方式影响也很大。对我来说,长期的采访报道使摄影这一行为变得职业化。刚到地震现场时我通常不会带个人情感去拍摄照片,我认为这是摄影记者的职业素养。但到报道后期,我会更倾向于在自己被感动的那一刻按下快门。
澎湃新闻:
在灾难报道中,什么是“好”照片?
严志刚:
我不敢给“好”照片下定义,但我认为在灾难现场,摄影记者要完全遵从于眼前所见、真诚于自己的内心,这才是拍出“好”照片的基础。我更倾向于去展现生命的顽强、生命之间的依依不舍,以及人们面对灾难时的接受或反抗。那个红白小学,就一堆小孩子书包在一堆伞下放着,就像一个很普通的放学场景。其实这个没有什么太多的技术,你会想到他们那么无助。
年5月23日,四川省什邡市红白小学,雨伞下的书包。严志刚图
澎湃新闻:
当年的采访中有什么觉得遗憾的?
严志刚:
一个是没能早点到达现场。还有一点我也是后来才意识到,往往越是在重大灾难现场,能留下的“好”照片越少。身处灾难现场,我们总觉得一切都值得被记录,但现在看来很多照片都非常肤浅,没有经过太多思考。
澎湃新闻:
重返灾区后做了什么样的报道?
严志刚:
地震那年我在什邡市洛水镇拍摄了块墓碑,第二年我又回到那里,核实那个孩子的身份,将他们的照片刊发在《潇湘晨报》上,标题叫《天国没有墓志铭》。
年5月10日,汶川地震十周年祭的前两天,严志刚再一次来到洛水中学遇难学生墓地祭扫。灾难过后,这里修建起一座陵园,块刻有遇难学生名字与相片的墓碑伴着青草、清风与虫鸣长眠于此。
年5月26日,严志刚在什邡市洛水镇见到了一群学生家长。他们的孩子都自洛水中学,这座学校的教学楼在地震中被夷为平地。家长们将孩子的遗物和照片带在身上,终日坐在学校外,拉着路人诉说着往事。
年5月26日,四川省什邡市洛水镇,一位家长在洛水中学外手持遇难女儿的照片。
严志刚图
其中一位家长带严志刚去到了孩子们的墓地。曾经的一片青山上,一片用砖头替代的墓碑插在撒着石灰的土地上。从远处望去,山峦像被剖开了一道伤口。家长们叹了口气说:“埋在一起,让这些孩子们以后也能一起玩吧。”
严志刚凝视着眼前的砖头墓碑,上面只有编号,没有名字。做了十多年摄影记者的他一时竟想不出如何取景,脑海里全是儿子的笑脸。几分钟后,严志刚缓过神来,在一块毛笔写着“1”的砖头前俯下身,以几乎趴在地面的角度拍下了第一块墓碑的照片,第二块、第三块…直至第一百零八块墓碑。每按一次快门,他都感觉是在与一个年轻生命对话。
严志刚将这张墓碑照片拼合成一张,在《潇湘晨报》头版刊发。他觉得这是自己对那些孩子的哀悼与纪念。
年5月26日,四川省什邡市洛水镇,个遇难学生的墓碑。
严志刚图
年5月12日下午,严志刚正在《潇湘晨报》长沙办公室里审阅稿件,忽然感到整栋楼猛烈地晃了一下。直觉告诉他,地震了。在核实了各种新闻信息后他确认“汶川发生了地震”。时任视觉总监的严志刚立刻召集记者们开会,讨论前往四川报道的安排。待严志刚将一系列工作安排妥善已是13号深夜。第二天,严志刚就搭上电力抢修车奔赴四川。5月15日夜晚,他们一行抵达汉旺镇东汽中学附近,此时已过救援的“黄金72小时”。
年5月15日,四川省绵竹市汉旺镇,村民正在入殓。
严志刚图
夜色里,几位村民正捧着残缺的遗体入殓。同行的记者转过身就吐了。严志刚看不清这群人的表情,他想靠近点记录下这个场景,刚走几步却迈不动腿了。“像是猛地掉进了一个冰窟”,严志刚回忆道。在搜救队伍零星的灯光下,严志刚看到街道两边的房屋几乎全部塌陷,地上是被床单包裹着的遇难者。
5月15日晚上近七点,严志刚跟着救援人员进入东汽中学。一个孩子被困在倒塌的教学楼里近80小时,时断时续地与外面的救援人员交流。严志刚站在废墟里,周围残垣随时都会坍塌,他忍不住想“这一切若是发生在自己孩子身上会是怎样”。
突然人群中一阵骚动,救援人员抬着一个男孩从废墟中走出。严志刚听见男孩小声地对救援队员说:“叔叔,记得我的可乐,要冰冻的。”此时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既疲惫又兴奋的笑容,严志刚也跟着松了口气。
年5月15日,四川省绵竹市汉旺镇,救援队救出“可乐男孩”薛枭。
严志刚图
救出“可乐男孩”之后,生命探测仪再也没有发现过任何生命迹象,大型机械开始进入现场清理废墟。
年5月17日,四川省绵竹市汉旺镇,大型机械进入东汽中学进行救援。
严志刚图
16日清晨,严志刚走在汉旺镇街头,听到大家打招呼的方式不是“今天吃了吗”,而是“你家死了多少人”。他看到街边聚集着一群参加救援的武警战士。走近一看,只见一只乌龟缩在残破的课桌抽屉里。众人不禁感慨人类生命的脆弱。
年5月16日,四川省绵竹市汉旺镇,救援士兵们找到一只幸存的乌龟。
严志刚图
严志刚跟着救援队来到一个体育场。这是一个临时搭建起的遇难者遗体认领点,前来认领的家属都坐在一边等候。
年5月16日,四川省绵竹市汉旺镇,家长们等着认领自己孩子的遗体。
严志刚图
在汉旺的这几天让严志刚觉得,“其实我们根本无法战胜大自然。”他给几天没联系的妻子拨了个电话,想把这些天的所见告诉她,却欲言又止,只聊了几句家常便匆匆挂断。
年5月21日,四川省绵竹市汉旺镇,地震中被毁的钟楼,指针停在2点28分。严志刚图
二十多天后,严志刚结束采访回到成都,同行的几个记者把自己关在酒店房间里放声大哭。严志刚没有哭,他形容当时的自己是一只被突然扔进冰窟的青蛙,“所有的感情都在进入汉旺的那一刻凝固了。”回到长沙后,这些感觉开始解冻。眼前是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穿着校服的孩子们走在路上,严志刚感到眼前的一切都弥足珍贵。这样的感受持续了半个多月,他又开始变得忧郁,不愿与人交谈。第二年再去四川时,他甚至害怕经过当年的现场。他再也没有看过年的那些照片。
严志刚,男,年生,年起从事新闻摄影记者职业,当代知名报道和纪实摄影师。曾任《新周刊》摄影部主任、《南方体育》、《竞赛画报》、《汽车与你》首席摄影记者和视觉总监。年任《潇湘晨报》视觉中心总监,现为今日头条图片运营总监。第十次全国文代会中国摄影家代表。
年5月22日,严志刚在“5·12
”
汶川大地震现场。周喜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