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开
鲍冬莲
路边的木槿花又开了,一朵一朵的点缀在繁密翠绿的叶间,单瓣的粉紫、复瓣的淡玫,每一种颜色都那么俏丽明艳,我行走在花树的阴影里,扑朔而来的斑驳花影让我又想起了那个孩子。小时候,木槿花在老家到处可见,高矮不一,不择土壤,随遇而生。印象中,最大的木槿树是大姐家门前,穿过一方田野,茂盛在河边堤岸旁的那株。每年入伏的季节,稻谷含浆之时,这棵合数株而成的木槿树就会绽开无数花朵,淡玫的花色,复瓣的花朵,点缀在茂密细碎碧绿的枝叶间,清淡的香几近似无,温柔中透着坚毅,树身如同一把撑开的大伞。放了暑假的孩童们,锄苗割草的农人,都喜欢坐在这把伞荫下躲阴或嬉闹,那个孩子也喜欢。只是那个孩子到来的时候,原本嬉闹的孩童们就会一哄而散,相互追逐着喊叫,怪物来了,赶紧跑呀。四十年多年前,乡下的教育还很落后,传统的目光总将那些身体的缺陷归列于因果循环,视此为不祥不吉。那个孩子生着一张兔唇,宽大的门牙暴露在豁裂的嘴唇外,枯*稀疏的头发揪着一个凌乱的马尾巴,菜色的小脸,一年中的大半季节,每次见到她,她都是趿拉着一双看不出颜色的破旧解放鞋,牵着一头壮实的牛,牛角弯弯,牛声哞哞。面对那些同龄孩童们的耻笑,那个孩子,一直是表现的是无怒无悲的神情,我不知道,是日子的艰难,身体的异相早已压垮了她弱软的抗拒,知道用默默的承受来筑起维护卑微自尊的高墙,还是亲众的疏离让她幼小的心灵逐渐木然了呢,所以才能够每次遭受这种切肤之痛的讥笑时,依然能无畏无惧地将牛放到青草丰美的河滩,然后淡定地坐在开满花朵的木槿树下,目无表情地仰着头望着天上的云朵,那木然孤独的身姿比她身旁那些被夏日酷阳照射下泛着淡蓝流光的大青石还要沉静。她是我大姐婆家邻居的女儿,头上有一个呆傻的哥哥,一个老实交的姐姐,脚下有两个幼小的弟妹,我认识她时,不过十岁的光景,大姐说,虽然她比我大两岁,但看着比我瘦小,我也一度以为她与我同年。那些年的孩童时代,孩子们除了满世界乱疯乱跑,没有其他的消遣,那一年的暑假,我来大姐家做客,吃完晚饭,暮已四起,惜电如金的乡村,各家早早熄了灯,各自搬了竹椅竹床在操场上纳凉。星星在苍穹下闪烁,蛙声在耳边稠呱,萤火虫在草篱上乱舞,男孩子们胆子大,篱笆边,大树旁,草丛后捉着迷藏,玩着打打杀杀的游戏;小女孩们胆小,紧倚着大人的或坐或躺的凉床边围成圆圈,一张小小的手帕从这个背后跑着跑着丢到那个背后,逮到谁谁就表演节目。八九岁的小女娃们,家境虽然都不富裕,但天生一副拒人千里的娇气和傲气,大家约好了似的不让那个孩子参入,可怜那一张菜色小脸,跟着嬉闹成一团的女娃们后傻傻地笑着,眼睛透出一份殷切的羡慕的光。我到底不忍,仗着客人身份的优越,上前拉起她的手,跟着大家一起唱起童谣,“弯弯的月亮小小的船,小小的船儿两头尖,我们坐在小船上,看着星星跑满天。”看得出,那一刻,那个孩子是多么的快乐,那双平时木然的眼睛,亮晶晶的如同落满了无数的星星。夏天的脸娃娃的脸,说变就变,昨日还是月色如银,星光灿烂,今天就大雨倾盆,电闪雷鸣,短短的时辰,引发山洪,农村俗话走蛟,洪水从对面的屋后的山奔泄而下。顷刻间弥漫了平时那温和的河床和田野。人以食为天,灾难突发,人们潜在的意识是保护财产和粮薪,也是,失了赖以生存的米粮衣物,本来就困顿的日子如何能再经得受度日的艰难,没有人来得及想到那个孩子和她放养的大牛,一切抢险就绪之后,大家才惊觉,那个孩子是不是还像平时那样,让牛在青草丰美的河滩上吃草,自己独自坐在木槿花树下发呆。水火无情,纵然凌厉的顽石都能冲毁殆尽,何况那小小的孩童,站在河岸附近的田垦,扫目而望,果然,汤汤大水中,已没有了孩子的踪影,只余下那株摇晃在水浪中的木槿花枝和拴在树身上哞哞悲伤的大牛。寂寂无闻的孩子,终是没有逃过罹难的厄运,原本就是卑微的生命,带着那种天生的面相残缺,在艰难糊口的一大家子里,能有多少存在的份量呢,亲人的悲伤也不过是一两年的惦记和怀念吧,总之,那个孩子就这样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再也少之又少的被人提及,连同她那木讷的只知道埋头拼命干活的母亲,似乎也不记得她曾经有这么一个让她遭受过世人白眼的女儿。一晃已是四十多年,俗事庸庸,各自在各自的生活上奔波,岁月隔离了原本有许多交集的人生,如果不是大姐婆母的丧葬,我想,我基本是没有机会再与那个孩子的话题交葛到一起。大姐的家早已搬到交通发达的马路旁,年迈的婆母念着旧居,最后一口气非得坚持落到她年轻的婚嫁雕花床上,我和姐姐们去奔丧,其时,一个满头白发,弯曲着几近九十度背脊的老人,沙哑着嗓子唤着我的小名说,我的善珠如果还在,也差不多跟你一般年纪,也是儿女成群了的。凝望着我的那双浑浊的眼让我感到陌生,我用眼睛示意着姐姐的提示,大姐说,你没认出来吧,这是小兔的妈。哦,原来那个孩子叫善珠呀,这么好听的名字,那个时候人们说起她时,总是用豁嘴和小兔代替着。老人根本没在意我的遗忘,对着我一直不停地念叨着,你是好人啊,只有你不嫌弃我善珠,敢牵着她的手带她玩,那天晚上她多高兴啊,好人啊,我都记得的。这么多年,我以为都忘记了的,连同她的母亲,那个木讷的只顾着拼命干活的农妇,从那个孩子落葬以后几乎就很少再提到她,即使后来在人前也从未表现出哀伤。原来不是忘记,而是,深埋心间珍爱着。善珠,真是好听的名字。后来听大姐说,那次大雨走蛟,如果不是牛绳紧紧地拴到木槿树干上,人和牛肯定都会被冲走。险情倏然发生,我们都无法还原当时洪水来袭时人亡牛存的真实情形,但危机时刻,确实是一根牢拴的牛绳保存了一份集体财产,就凭这一点,那个孩子是勇敢的值得称赞的。大姐婆母去世的隔年,那个背脊驼弯几近九十度的老人也去了,临终之时,听说她搂着保存了几十年的孩童旧衫切切悲痛,儿啊......骨肉融亲,生死隔不断的情意,哪怕时光泛*了所有的记忆,那流在骨子里的情也依然红突突的乱颤在血脉中,不死不休。“扑楞”,一只从花叶间掠起的小鸟,打断了我的回忆,日光盛华,蓝天下,这些绽放在茂盛枝叶间的花朵越发的明丽,树干舒展恬静,和着轻风,花枝摇曳。于花叶的缓缓生姿中,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孩子,枯*的头发揪成一个杂乱的马尾巴,趿拉着一双辩不出颜色的解放鞋,坐在高大的牛背上,菜色的小脸泛着柔美的笑。远处,那个木讷的农妇,张开温暖的双臂,善珠,来啊。
(原文刊于《中华文学》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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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鲍冬莲,安徽省散文随笔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宣城市作家协会会员,宣城市散文家协会副主席。爱好文学,从事财务工作,闲暇之余,于时光行走间偶拾片段,作品散见报刊,曾获奖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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